污染

“塑料积分”能否帮助我们解决垃圾危机?

专家对这一新兴的塑料废品经济既乐观,又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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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泰国清迈,工作人员正在野外捡拾垃圾,并进行分类。有机构开始将从自然中收集的塑料废品换成“积分”出售给希望抵消自身环境足迹的企业。图片来源:© Richard Atrero de Guzman / Greenpeace</p>

泰国清迈,工作人员正在野外捡拾垃圾,并进行分类。有机构开始将从自然中收集的塑料废品换成“积分”出售给希望抵消自身环境足迹的企业。图片来源:© Richard Atrero de Guzman / Greenpeace

拉廊(Ranong)是泰国人口最少的省份,却要应对源源不断的塑料垃圾侵扰。与泰国很多沿海地区一样,拉廊碧蓝的海水也在接收每年大约5万吨进入泰国水域的塑料污染物。这其中包括一部分来自该国每年从世界其他地区进口的多达几十万吨的塑料。

自2019年开始,一个由拉廊居民组成的团队一直在努力阻止陆地上的塑料垃圾流入大海。在一个名为“泰国第二生命”(Second Life Thailand)的社会企业的支持下,这个团队每年可以收集120吨塑料,其中大多数被加工为塑料片,用来制造新的产品。然后,“第二生命”会将收集来的每一吨塑料折合成一个“塑料积分”,出售给希望抵消自身废弃物足迹的企业。

除了这个泰国的项目之外,全球各地目前还有几十个出售塑料积分的废品回收再利用项目。塑料积分项目效仿碳排放交易的原则,给企业提供了一个通过为塑料清理、回收项目提供资金,间接处理自身塑料污染问题的机会。

这个新兴的市场目前已经吸引了几十家跨国公司的参与。它们可以从大约32个积分计划购买积分,每个积分计划都对接了多个类似于泰国的这个塑料废品回收项目。支持者认为,积分机制可以清理千百万吨塑料污染物,降低其对环境的危害。但另一方面,也有人担心,塑料积分可能会鼓励漂绿,导致业界无法将精力集中在真正解决塑料危机所需的系统性解决方案上。

新标准

在支持者看来,塑料积分有助于解决行业最难解决的问题。一吨一吨地从环境中移除塑料污染物,让企业得以为它们声称暂时没有替代材料而不得不生产的那部分塑料承担起责任。塑料积分制度还有助于让企业为它们生产的,但脱离其控制而流入自然环境的那部分塑料承担起责任。与此同时,原则上,通过向企业收取积分费用,这些项目有利于引导更多资金流入废品回收再利用系统。

另一个可能的好处是,塑料积分可以加速污染治理行动。很多国家的政府都在建立生产者责任延伸制度,要求包装品生产者为下游污染的收集、分类与循环再利用支付费用。虽然生产者责任延伸制度得到了广泛的认同,但无论是资金、还是规则的落实可能都要花上几十年的时间。与此同时,私营部门推动的塑料积分计划为企业提供了一条通过现有项目立即实现废品回收再利用的路径。

Woman holds up pieces of rubbish collected at the Manila Bay clean-up and plastic waste brand audit in Roxas Blvd, Metro Manila.
菲律宾,清理马尼拉海岸的志愿者在统计哪些品牌制造的漂浮垃圾最多。塑料积分计划的支持者表示,此类项目可以帮助企业为脱离它们控制、流入自然环境的塑料负责。图片来源:© Wason Wanichakorn / Greenpeace

但快速发展的积分市场还是一个新的事物,仍然不够完善,缺乏统管塑料积分项目的机制。“它有可能会成为一种全新的、完全不受监管的金融工具。目前它还非常不成熟;非常不稳定,” 全球社会企业网络尤努斯环境中心(Yunus Environment Hub)高级经理伊娜·巴里克(Ina Ballik)表示。该组织是旨在优化塑料积分体系的ValuCred联盟的成员。

不过,人们逐渐开始意识到这个市场亟需管理。于是,在2019年,业界和相关NGO组织联合发起3R倡议(3R Initiative),目的是制定规范塑料积分使用及销售的标准。到目前为止,该倡议最大的成果便是“塑料废弃物减量标准”(Plastic Waste Reduction Standard)。该标准于2021年2月推出,现由因2005年制定了碳排放交易标准而被人们所熟知的Verra负责管理

在可预见的未来,企业仍会继续使用塑料,而塑料也还会从系统中逃逸出去,流入自然环境。
辛克莱尔·文森特,Verra可持续发展创新与市场总监

Verra管理的塑料标准首次正式对塑料积分进行了定义,即从自然界中清除或者回收一吨塑料垃圾相当于一个塑料积分。该组织与独立审计机构合作,对塑料积分项目进行实地检查,以确保项目符合该标准的要求。Verra可持续发展创新与市场总监辛克莱尔·文森特(Sinclair Vincent)解释称,其中最主要的一点,是为了折成积分卖给公司而回收或再利用的塑料必须是在常规清除的基础上额外回收和再利用的。这对于确保对塑料积分计划的投资可以显著减少污染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然后,Verra对从这些审计获得的信息进行评审。如果项目符合标准,Verra便发放积分,并以此表示对该项目的认可。

到目前为止,被Verra列入名单的塑料积分项目有四个,而这只是注册认证流程的第一步。“另外还有二十多个项目希望在未来一年中加入这个体系,其中很多都在亚洲,”文森特表示。“泰国第二生命”便是希望获得Verra认可的塑料积分项目之一。

对于一个看似注定要继续增长的市场来说,这样的管理标准会变得必不可少:“在可预见的未来,企业仍会继续使用塑料,而塑料也还会从(企业的管理回收)系统中逃逸出去,流入自然环境,”文森特表示。

风险

有些注意到了这一发展势头的人开始考量其中的风险。从设计理念上说,塑料积分治标不治本,而原生塑料和一次性塑料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才是塑料危机的根源所在。目前还没有正式的措施来阻止企业生产越来越多的塑料和塑料垃圾。因此,塑料积分项目的核心理念自相矛盾:企业一边不停地生产更多塑料,另一边又能通过参与塑料积分项目塑造自身环保的公益形象。

3R倡议在制定塑料废弃物减量标准的同时,还制定了一份《企业塑料管理指引》(Corporate Plastic Stewardship Guidelines)来试图解决这一问题。它规定,企业只有在首先减少塑料废弃物并对其进行再利用之后才能使用塑料积分。“归根结底,这都是为了确保企业在价值链上采取行动,而不只是利用塑料积分来冲抵自己的污染行为,”文森特说。但目前,以上规定仅是自愿性的指引——符合Verra的标准是积分项目的责任,至于参与积分项目的企业如何利用积分项目,仍存在一定的腾挪余地。

有些企业已经试图通过自己来抵消全部塑料足迹来解决这一问题——比如世界上最大的食品饮料企业雀巢。该公司秉承透明的精神,披露自己 2020年在产品包装中使用了2690亿件塑料。2019年,雀巢与达能(Danone)和利乐(Tetra Pak)一道加入了3R倡议,但目前该公司并没有购买塑料积分,而是致力于直接清理自然环境中的塑料污染物。该公司在多个国家都有合作项目,试图使收集和回收的塑料垃圾数量与其在各个国家经营过程中制造出的塑料一样多。目前,雀巢在菲律宾的项目最为成功。“我们已经在2020年8月实现了塑料中和,”雀巢可持续包装全球负责人乔治奥斯·加拉诺斯(Georgios Galanos)表示,“这就意味着雀巢菲律宾分公司收集处理的塑料垃圾总量相当于其售出产品所包含的塑料量。”

An plastic Nescafe 3-in-1 sachet, trapped in between corals underwater in Verde Island Passage, Philippines
在菲律宾海洋生态多样性热点地区佛得岛水道(Verde Island Passage),一只咖啡包装袋被夹在了珊瑚当中。2020年雀巢在菲律宾实现了“塑料中和”,即回收处理的塑料与生产的塑料等量。图像来源:© Noel Guevara / Greenpeace

雀巢公司将这一策略称为“进一吨,出一吨”(one ton in, one ton out),并表示将利用这一策略实现在其他12个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国家的塑料中和。此外,加拉诺斯表示,雀巢还承诺到2025年将产品中的原生塑料用量减少三分之一。

但专家认为,即使有更多企业采取这种完全抵消的方式(这同样也是塑料积分计划的基本理念),“进一吨,出一吨”原则将复杂的塑料废弃物问题过于简单化了。塑料给一个国家带来的严重环境和社会影响,无法通过清理另一个地方的塑料来解决。与此同时,收集可重复使用的塑料瓶来抵消某些几乎不可能回收的一次性塑料制品,也不是公平的买卖。

只要一家企业使用或者出售塑料,就不可能塑料中和。
科莉·哥德伯格,WWF塑料垃圾项目专员

此外,世界自然基金会(WWF)等组织担心,除了这些问题,一些企业还可能过分夸大了塑料积分的环境收益,因此可能轻易滑向漂绿。此类计划通常使用可能误导消费者的“塑料中和”或者“抵消”等宣传词语。此类语言可能暗示企业造成的不良影响已经被消除。但清除自然环境中的塑料垃圾并不能消除使用石油和天然气生产塑料所产生的温室气体排放。“只要一家企业使用或者出售塑料,就不可能塑料中和,”WWF塑料垃圾项目专员科莉·哥德伯格(Kori Goldberg)表示。她刚刚与同事一起撰写了WWF关于塑料积分问题的立场文件。她补充表示,“如果企业重视宣传甚于更有力的塑料垃圾清理行动,将尤其危险。”她说这些行动主要是减少原生塑料的生产和使用。文森体补充道,Verra也反对使用这样的措词。“我们已经看到了这类措辞在碳排放领域中起到了怎样的影响。它们使漂绿的说辞深入人心,并造成了市场的不确定性。”

与此同时,塑料积分还受另外一重挑战的困扰——如何恰当地确定每吨塑料的价格。积分计划的核心卖点在于,它们可以推动对废弃物管理基础设施的投资。但令人疑虑的是,在缺少正式的机制将废弃物管理基础设施的建设成本纳入积分价格的情况下,积分如何起到引导投资的作用。ValuCred 的巴里克解释说,比如项目所在的城市可能有能力收集废弃物,却没可以安全处理或再利用废弃物的基础设施。如果积分不能反映废弃物管理系统的建设成本,那么这些项目可以取得的效果必定有限。“这是一个末端解决方案,因为我们会总是不断地支持清理海滩这样的项目,却从来不会将钱真正投在能阻止塑料流入环境的基础设施上,”巴里克表示。

塑料积分如何定价的问题中还包含着一个社会因素。在很多国家——尤其是亚洲国家——废弃物管理往往要靠数以百万计的非正式拾荒者的劳作,他们用废品换钱为生。这种非正规经济所提供的服务是社会所必需的。2019年的一份报告发现,在9个东南亚城市里,97%的塑料瓶回收都是由拾荒者完成的。巴里克担心,如果塑料积分计划不能把向这些拾荒者提供公平收入的问题考虑进去的话,那么就有可能加剧这种不公。

A saleng driver waits outside a large recycling plant in central Bangkok infant of large bricks of compressed plastic bottles.
在泰国,废弃物管理要靠数百万非正式拾荒者的劳作。一些专家认为,塑料积分的定价必须考虑到非正式拾荒者为回收行业提供的必不可少的服务。图片来源:Luke Duggleby / 中外对话

用武之地?

考虑到上述利弊,塑料积分能否起到有效减少污染的作用?或者它们是否风险过大?仍是问题。现实情况是,人类每年产生数亿吨塑料垃圾,而塑料积分是我们手上为数不多能够遏制塑料垃圾产生的工具之一。“塑料积分有其合理的价值。在推出完善的生产者责任延伸制度系统之前的这几年里,我们必须靠它来过渡,”巴里克说。

但为了让塑料积分计划更好地发挥承上启下的作用,我们必需完善它们的设计。第一步便是让它们能够真实地反映废弃物管理基础设施成本和社会成本。ValuCred过去一年中对此进行了研究。“我们正在尝试自下而上地构建积分的价格,从而使其真实地反映人工、基础设施、垃圾箱、收集、回收利用、规划、管理以及风险等方面的成本,”巴里克说。ValuCred将在2022年8月发布自己的成果——塑料积分“标准流程模型”(Standards Process Model)。他们希望通过这个模型为积分合理定价提供一定的指引。

理想状态下,积分计划还应该随时间逐渐调高上述成本,避免积分成为企业用来维持现状、抵消自己塑料足迹的一个既廉价、又方便的办法,从而阻止企业生产塑料,鼓励它们寻求替代材料。即便如此,此类项目在目前的规模下究竟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仍然存在疑问——更何况它们还是自愿性质的。巴里克认为,“污染者付费”(polluter pays)原则要想真正得到贯彻落实,就必须制定能够对其进行规范的条约或者公约,迫使企业为它们制造的垃圾负责。也就是说,不只是单纯地对环境中的塑料垃圾进行收集和循环利用,还要解决整个供应链上的塑料生产和污染问题。“要想让这个原则成为常规,就必须具有强制性,”她说。

巴里克还相信,我们现在处于一个关键的节点上,塑料积分或许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弊大于利的东西。我们应该抓住眼下的机遇,将其打造成支持环境和社会变革取得真正进展的工具。“它们的影响目前还相对有限。但在它们发展壮大之前,我们必须走对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