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农

我为什么成为素食者?

纪录片《何以为食?》的导演简艺接受了中外对话的采访,畅谈肉类消费和肉类产业对环境以及他个人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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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艺导演拍摄纪录片《何以为食?》,用镜头记录了中国肉食消费和肉类产业的发展与现状。

汤姆·莱维特(以下简称“汤姆”):是什么启发了您拍摄这部电影?

简艺:拍摄影片之前,我开始茹素才一个月。这个时候纽约公益环保机构Brighter Green的创始人Mia MacDonald通过纪录片发行商Karin Chien找到我,希望委托我拍一部有关肉食产业对环境影响的纪录短片。开始的时候,我没有给Mia肯定的答复,因为我自认为刚开始茹素,对此议题没有深入的思考或者体会。接下来,Mia陆续给我发来了他们的研究报告,我认真读过之后大为震惊。之前没有仔细想过,"吃"这样一个最基本的生存行为,可能会如此严重地影响到我们自身的生存。如果我们再不反思并且采取行动做出改变,大自然迟早要报复我们的。于是我决定接拍这部纪录短片,希望借这个机会,去探索这个议题,并且将这些重要的信息传递给更多的人。这个议题太重要了,我无法假装它不存在。

汤姆通过电影的拍摄,您学到/了解到/认识到了什么?


简艺:通过拍摄这部影片,我成为了坚定的素食者。拍摄影片之前,茹素与我而言只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小尝试,并不知道自己会坚持多久。而在影片拍摄完成后,我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我不可能再坐回在餐桌上,吃着动物的肉,心安理得、自怜自艾地认为这只是一次无害的谋生行为。当了解到作为人类,我们的确有更好的选择的时候,我怎么可能再去杀害别的生命来滋养自己的肉体?怎么可能忘掉我的口腹之欲是残害农场动物的根本?怎么可能假装被破坏的环境与我无关?我做不到。

我想到了转变成素食者的卡夫卡。拍摄完这部影片之后,我终于可以像他一样,直视动物的眼睛,对它说:"我不会伤害你。"

汤姆电影中的哪个人物给您留下了最深的印象?


简艺:影片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们所采访的那些素食者,如解征和余博士。一方面他们用实际行动向我展示了更好生活的可能,另一方面,这些同伴的支持也使得我和太太后来得以成功举办素食婚礼和孕育"素宝宝"。当整个社会还缺乏对于健康、环保饮食审慎思考的时候,这种同伴的支持非常重要。
汤姆电影中谈论到的现象,您认为中国人对此的认识有多深?

简艺:绝大部分国人对于肉食产业与环境的关系并不了解。这些重要的信息其实只要上网就能够查到,它其实一直在那里。为何我们却没有看见?一方面这种选择性"失明"是人类共有的特点,不光在中国,在世界其它地方同样普遍;另一方面,我们整个社会的价值观还是倾向于金钱至上、享受至上,比较急功近利;加上公民社会弱小、公共舆论空间狭窄等因素,很多更为"直观"的环境问题都得不到重视、得不到解决,更何况肉食产业影响环境这样比较"方便"屏蔽掉的信息。

我想说的是人们即便"认识到"也未必能够"做到",这种例子我们身边比比皆是。和譬如开车、购物这些同样影响环境的行为不同,饮食的特殊性在于"民以食为天",它真正关乎每一个人,于是它同时具有非常私人和非常公共的维度。"将什么东西放进我的嘴里"真的是一件非常私人的事情,前述我们制作团队成员之间的分歧正好说明了这一点。能够证明这一点的另外一个事例就是我父母对于我们孕育"素宝宝"的态度。在已经能够接受我和太太素食选择的情况下,我父母强烈反对我们为肚子里的宝宝选择素食,因为他们觉得我们在"绑架"宝宝,拿他"做实验"。(殊不知换一个角度看,他们自己也是被"主流"的"荤素搭配"观念所裹挟,从他们的角度来替孩子做决定。)

而饮食的公共维度则在于它不可能完全是一个私人的事情。食物无论从生产到采集到加工到售卖到制作都有着极强的社会属性。这一系列过程如何影响人类个体与自我、与他人、与社会之间的复杂关系仍然有待我们深入研究。

对于素食者来说,这些来自于其他人类成员尤其是身边亲人的不理解甚至反对,并不完全是一件坏事。比反对更可怕的是麻木。反对则往往会让我们不断地去问自己:我为何而吃?吃什么?怎么吃?并且在这些关乎我们个体及整个世界的根本问题上不断加深自己的理解。素食者既然能够慈悲地对待动物、对待地球,为何不能用同等的慈悲之心对待处在不同认识阶段其他人类成员?

汤姆您认为是什么因素推动/刺激了中国的肉类消费?


简艺:在拍摄这部影片之前,我没有想到,肉食产业对于人类的生存环境有着如此之大的影响,更让人担忧的是,在拥有世界五分之一人口的中国,这种肉食生产将随着经济的迅速增长而走向大规模集约化,并且不断膨胀。有非常多的研究证明,由于中国的巨大人口基数,这一变化将给人类健康、动物福利、粮食安全、气候变化等等诸多领域带来巨大的负面影响。而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根本还在于中国人价值观的变化。

过去的三十年直到今天,中国这辆车是绑在经济发展的车轮之上的。经济改革在很大程度上重塑了中国的社会阶层、社会面貌,同时也改造了人的价值观。这种价值观的变化体现在将人们的自我价值等同于他们的消费能力。但是这种经济改革又是不彻底的,与完善市场相关的法治、透明度等远没有建立起来,从而造成今天经济结构、社会发展的畸形。经济发展在西方发达国家同样能够左右政局,但是中国的挑战在于,执政党与政府是单独绑定的。历史车轮滚到今天,它的合法性几乎完全取决于经济的发展。因此,政府需要不遗余力地推动GDP增长,并且让经济活动在国民生活中占据垄断地位。所有社会生活都被压缩成一块经济泡面,有热量却没有营养。

从国民角度来看,与过去几十年比,突然增加的财富总量和可支配物资资源,让走出计划经济、摆脱低物质生活水平的人们产生一种错觉,那就是,"我"终于可以为自己做主了。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是的,今天的我们只要有钱,就可以去世界各地旅行、甚至移民,就可以享受金钱所能够满足的占有欲,就可以吃遍全世界的山珍海味,就可以开着跑车飞奔、开着游艇下海,开着私人飞机上天——只要有钱似乎今天没有什么不能做到的事情,一切看起来很好。然而,改造物质世界似乎无所不能的我们却发现自己深陷生存环境持续恶化的泥沼,人类的前途岌岌可危。当我们总是用经济学的话语去阐释这个世界,当我们总是通过物质的占有水平来认知我们自己的时候,我们的双耳自然听不到动物的哀鸣、自然的咆哮和子孙后代的叹息。

汤姆在拍摄影片之前,您是素食者或较少吃肉吗?

简艺:我现在吃素已经五年。五年前,我和太太看见一对茹素多年的好友夫妻清净节制的生活状态,受到感染,发心决定戒肉。是为缘起。之后就接拍了这部短片,从而确定吃长素,这个前面讲到了。

其实在这次吃素之前我还发心吃素过一次,那一次持续了一年。那次吃素的原因是这样的:

2005年农历新年前,我跟踪拍摄一个拆迁户家庭。这家人经济极端贫困,家里仅有的财产除了捡来的家具,就只有一只母鸡。因为珍贵,这只母鸡从小就被一根长绳拴在饭桌腿上,以免跑丢。这年春节,因为拆迁,主人决定杀了这只母鸡过年。杀鸡的时候,主人第一刀抹在鸡脖子上,第二刀砍断了拴着它的长绳。当时我感觉心中震了一下。我当时并不信仰宗教,但是眼前这只鸡的命运不知为何让我想到了人的命运——我们难道不也是到死才摆脱束缚了我们一生的那些东西吗?这个震动让我决心吃素一年。当然,那时候因为并未进一步思考关于素食的问题,没有坚持的很好。

在两次吃素之间还有一次经历让我几乎决心吃素。那次是2008年在纽约,当时是和其他国家的朋友一起聚餐。鸡肉端上来,朋友说了一句:This chicken is really good. (这鸡肉真不错。) 我当时不知为何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因为chicken在英文里面既有"鸡肉"的意思,也有"鸡"的意思,我突然想:她说的是"这只鸡真不错"吗?从我们人类看来,一只鸡"不错"是因为它把肉给我们吃。(那人们会不会通过品尝自己朋友的肉来判断朋友好不好呢?)对于人类来说,鸡和鸡肉是同一个词汇。对于食客来说,活着的鸡的生命是没有价值的,有价值的是它死之后奉献出来的那一盘肉。这个想法让当时食肉很多的我很震惊。

说到这里,我想到我的素食朋友Brian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他4岁的女儿很骄傲自己是一个素食者,因为她不会一边爱着动画片里那些可爱的动物,一边又转过头把真实的动物当做食物给吃掉。

汤姆这部电影是否主要是拍给城市人看的?因为农村人口的肉类消费较低,牲畜畜牧只是他们谋生的手段,城市人才是主要的肉类消费者

简艺:这部电影没有特定的对象。因为资源的原因,城市人可能更有机会接触到这个片子。至于城乡之间肉类消费的比较,我没有做过研究,所以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回答。不过,我所能够观察到的情况是,当今农村肉食消费与历史时期纵向相比应当也是相当之多。城市里就更不用说了。因为购买力强,应酬又多,很多城市人几乎无肉不欢。对于餐馆的经营者来说,各种肉食尤其是山珍海味的存在,能够大大地刺激消费,能够有比素食大的多的利润空间,因此餐馆会变着花样"诱惑"和鼓励人们消费肉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