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染

面对垃圾,人人都是失败者

王久良的新纪录片《塑料王国》即将完成,他首次对媒体谈这部纪录片,以及他对垃圾问题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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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在享受物质消费时,留下的是垃圾和污染。王久良通过拍摄垃圾,来解读繁荣背后的中国,追溯出口垃圾的国家,发现了一个被物质裹挟的世界。

中外对话: 即将完成的纪录片《塑料王国》,与之前的《垃圾围城》和酝酿中的“世界的垃圾场”相比,拍摄重点和视角有什么不同?

王久良:《垃圾围城》拍摄的是北京周边的垃圾污染状况。《塑料王国》呈现的是全世界范围内的塑料垃圾在中国处理的情况。但到达中国的垃圾不仅仅是塑料,所以现在着手做的一个片子叫“世界的垃圾场”,片名还没定下来。这意味着我们要跑遍全中国寻找洋垃圾的踪影,这是个全面的地毯式的搜索。

片中的“塑料”是双关语。第一个意思是指废旧塑料本身,但它还有第二个更深的含义,表现的是外表的繁荣、实质的脆弱,类似经过 “plastic surgery” (整容手术)后,呈现出来的光鲜的外表。

经过几十年的高速发展,中国看起来物质繁荣,但背后环境污染带来的健康代价是巨大的。如果你连命都快没了,赚钱又有什么用呢?雾霾、水污染、土壤污染等等,按这些指标算下来的话,你会觉得中国的发展看起来很了不起,但其实很廉价、很脆弱,所以新片英文名字叫Plastic China,就是为了陈述这个主题。

这仅仅是中国自身的问题吗?中国因为环境问题在国际社会饱受争议,但国际大家庭实际上也扮演了并不光彩的角色,这其中就包括向中国输入垃圾。

还有一个更隐性的问题是“出口商品”。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廉价商品制造国,被誉为“世界工厂”。当一集装箱一集装箱的廉价商品运往国外的时候,带走的是什么?是资源,能源。留在中国大地上的是什么?是污染!

中国的商品运到你们国家,你们的垃圾又运回中国,生产和抛弃垃圾的环节都在中国,你们是消费者,那我的命运是在为你服务。

当国外的人们在享受着“中国制造”所带来的便利时,是否想象到,你们的生活是建立在另一个国家所付出的巨大发展代价之上的!

中外对话:如何来表现塑料所赋予的“表面繁荣,实质脆弱”这个象征含义,能透露一下片中的人物故事吗?

王久良: 我们拍摄的是全世界范围内的塑料垃圾在中国的处理情况,所以选了塑料垃圾比较集中的地方。

我们拍了3年,对每个环节的很多人物都做了采访,拣垃圾的人、分解垃圾的人、制造塑料机械的人、开工厂的人等,跟这个产业有直接或间接影响的人,我们都有深入接触。

主人公是一个11周岁的小女孩,4年前跟父亲来到一个塑料厂打工,那时她只有7岁,已经到了入学年龄。他的父亲承诺说“我们要好好干活,赚了钱送你回老家上学去”。但一晃三四年过去了,父亲并没有兑现他的承诺,并不是父亲不愿意送她上学,而是没有赚到多少钱。从事了4年的废旧塑料加工工作,并没有帮助他们实现愿望,小女孩没能逃脱成为一名童工的命运。现在她快12岁了,基本上能够胜任塑料厂的工作了。试想一下,一个11岁的小女孩在乌烟瘴气的环境下工作,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 当一个国家的人民生活在这种状况下,还谈何强大!

这个工厂的老板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他和家人工作很劳累,忍受着塑料给健康带来的威胁,塑料厂又制造着严重的污染,侵害着周边的居民。但他不惜这些代价,目标就是为了多赚钱,好买辆小汽车。当一个人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仅仅是为了买辆车,这多么荒诞。为什么要一辆车呢,他希望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成功者的形象。

这个老板就是中国国民的普遍价值观的缩影。当中国向世界宣扬人民多么富足、国力多么强盛、科学多么发达的时候,你是否真正了解中国?

中外对话: 你拍摄的《垃圾围城》产生了巨大反响, 直接促成北京花巨资整治垃圾场。现在北京的垃圾场治理情况怎么样?

王久良:从2010年开始披露垃圾围城起,有200多家中外媒体参与报道,让更多的人来关注北京垃圾场问题。2010年,北京市政府计划投资100亿元,从2011年到2016年,对北京周边近千座垃圾场进行治理。通过2011年下半年到2012年上半年这期间的回访,我看到很多垃圾场已经得到整治,有的垃圾山不见了,地面长出了荒草,有的正在做生态修复。但我在最近的回访中发现了一些不好的苗头。在一个治理过的垃圾场边,又发现倾倒垃圾的现象。周边居民说:“也不知道是谁干的,都是晚上偷偷倒。”刚倒了没几天,就形成了小有规模的一片垃圾场。如此看来,即便花了大价钱对垃圾场进行治理,但若没有一个后续的、有效的监管机制,垃圾围城也许会卷土重来。

中外对话:你说“在垃圾污染问题上,没有人是安全的”,怎么理解?

王久良:垃圾不单单损害跟垃圾直接接触的人。垃圾场产生的臭气把人熏晕都是有可能的。我刚去垃圾场的时候呆10分钟都受不了,而那些拾荒者在里面一呆一天,一呆一个月,他们是怎么忍受的,不可思议。

垃圾场区域周边的人所受的影响也是很明显的。散发出的气味没有界限,随风扩散。再就是焚烧,几乎每个垃圾场都时不时地点上一把火,浓烟滚滚。

对于远方的人来说,可以不闻不问,但通过食物链,垃圾换了一种形态又回到我们身边。如垃圾场对地下水源污染很大,当污水浇到蔬菜上,这蔬菜就回到我们餐桌上。成群的牛羊在垃圾场游荡的时候,你想想,羊吃垃圾,我们吃羊肉,等于我们吃垃圾……所以说,在垃圾污染这个问题上,没有人是安全的。

中外对话:有没有办法降低垃圾带来的伤害?国外的垃圾处理方式,中国能不能学?

王久良:有什么办法呢?除非没有垃圾,除非减少垃圾,除非把垃圾进行无害化处理。发达国家把垃圾转移到别的国家,难道中国也要学吗,哪天地球上的垃圾无处可转移了,人类怎么办?

我个人观点是,在垃圾面前,任何人、任何国家都是失败者。

本来我也想探讨发达国家的垃圾分类问题,但他们消费主义的观念比中国人严重得多,产生的垃圾量多得多,从这一点来讲,又有什么可值得学的?他们的城市之所以比较干净,是因为他们有相对比较完善的政治和经济政策,去藏匿垃圾,比如出口垃圾就是一种办法。

为什么要出口垃圾?因为回收垃圾的成本太高了。生产一吨再生的塑料颗粒甚至要比从石油里提取一吨原材料的成本都高。他们宁愿以更高的效率以更少的投入去生产更多的材料,也不会花更多的成本去回收。说国外回收做的好,但了解到他们大部分的垃圾处理是靠出口的时候,又有什么可学的呢? 

中外对话: 但人只要活着,就会产生垃圾,就会产生负能量。

王久良:以前,人也产生垃圾,动物、植物也产生垃圾,但没有产生垃圾问题。什么时候垃圾成为问题呢,恰恰是跟世界范围内的大工业生产相伴而生的,大工业生产促使消费文化的产生,从而将我们的生活控制进入快速消费时代。你的衣服穿一两次就不穿了,不是因为不能穿,而是因为过时了。你的手机也许能用十年,但两年后你就把它丢弃了,不是因为坏了,而是因为出新款了。这就是一个被快速消费、被资本运转所裹挟的世界。